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疫情防控,在多大程度上是个技术问题? | 张笑宇

张笑宇 大观天下志 2022-09-14





关键词 | 疫情防控1665伦敦大瘟疫公共治理

全文约6025字,细读大约需要11分钟





公元1665与2020


疫情现在成了全国人民最关心的话题。很多人宅在家里抵抗疫情的同时,也许不免有疑问的心理。为什么钟南山这样的专家也会对“拐点问题”改口?为什么今天医疗技术如此发达,我们仍不能很快战胜疫情?

这其实涉及到一个问题,就是公共疾控政策与医疗技术的关系。

实际上,从技术社会学的角度来看,两者之间几乎就是两个学科。换句话说,医疗技术的进步,并不意味着公共疾控政策的进步。

我这里有一个例子,可以很直观地说明这个问题。

你可能知道《鲁滨逊漂流记》这本书,它的作者叫丹尼尔·笛福,是英国人。1665年的时候,伦敦爆发了一场瘟疫,笛福的叔叔就是亲历者。后来,笛福根据自己叔叔的笔记,于1722年写了一本《瘟疫年纪事》。很多学者认为,这本书可以当做1665年伦敦瘟疫的纪实文学来读。

这本书里就保留了当时伦敦的一些疾控政策。篇幅所限,我从中筛选了一部分,列在下面:

看到这里,你也许可以得出一个初步印象。


找来武汉等城市的封城通告、小区封闭通告和禁止公共聚会的通告,你也许会觉得,350年前伦敦市采取的疾控措施似乎跟现代社会没有什么区别。


当然,1665年伦敦市面临的不是呼吸道传染病,而是鼠疫,接触传染更加严重。所以,在有关衣物和房间物品上的隔离政策制定得更严格,这是由传染病性质不同所决定的。


而且,武汉市要求居民佩戴口罩,也是因为医疗技术的进步。现代口罩是19世纪认识到细菌之后才出现的,在此之前,人们并不清楚瘟疫具体的感染途径。


但是,除此之外,他们也执行严格的隔离和报告程序,也实施封闭政策,也禁止公开集会。


一如350年后的武汉市和其它省市一样。


350年来,现代医学当然出现了长足的进步,但是,疾控预防的公共政策没有显著变化,这是为什么呢?主要原因,其实就是:现代医学的进步和公共疾控政策的进步是两回事。





公共政策医学


首先,现代医学对疾病原理的理解更加深入,但古人不需要理解传染病的原理,也能发现传播路径的规律。

我们都知道,19世纪法国化学家路易·巴斯德发现了微生物的生长机制之后,现代细菌学、疫苗和免疫学都发展起来了。拜细菌学和免疫学所赐,很多曾经严重威胁人类健康的疾病,比如天花、结核和部分肿瘤,今天都已经有了防治办法。我们说人类已经战胜了这些病魔,并不为过。

但是,就算没有现代医学对病理的解释,古人一样可以通过观察传染病的传播现象来总结防控规律。

比如,明末医生吴有性在观察过流行的鼠疫后,就写出了一本《瘟疫论》。这本书总结说,温疫“非寒非热,非暑非湿,乃天地间别有一种异气所感”,疫病流行“不可以年岁四时为拘,盖非五运六气所能定”,是感染“异气”(又名疠气、杂气或戾气)所致,病由口鼻而入,与伤寒之症虽症状相似,其实不同。

他以“异气”来解释鼠疫的产生虽然是不准确的,但对其传播机制的概括和总结却是符合现实的,从中也能归纳出正确的防控政策。

再比如,黑死病期间,欧洲人注意到接触传播和空气传播的重要性,因此制定了隔离和用火烧来净化空气的政策,应该说对防控传染病也是有帮助的。


所以,在传染病的防控和隔离方面,古人没有我们想象的那么无知,现代人也没有我们想象的那么聪明。一切的关键在于及时和有力,而不是技术先进与否。

/  1665伦敦大瘟疫

其次,现代医学的循证原则,与决定应对传染病的政策之间没有直接关系。

现代医学有一个基本原则,叫做循证医学(Evidence-based medicine),简单来说,就是证据说话。一种药是不是对某种疾病有效,临床医生该不该用它来治疗,理论说了不算,医书说了不算,权威说了也不算,只有证据说了算。而且,这里的证据,还应该是经过现代统计科学严格检验过的证据,比如随机对照试验和双盲实验检验过的证据。仅仅一般意义上的病例对照研究是不足采信的。

这是因为,在临床医学中,医生是没有办法直接面对病魔的:疾病这种生理现象,本质上必须通过病人这个载体表现出来,而医生的根本目的,也不是为了杀死病魔,而是为了救人。如果为了杀死病毒,反而害死了病人,那就本末倒置了。

然而,病人的状况却是千变万化的。比如,有些人自我免疫力比较强,同样的病毒,他喝双黄连口服液就能好,换一个人可能就好不了。这个时候,“双黄连口服液治好病”的病例就不能说是强效证据。只有在排除其它可能的影响因素之后,我们发现双黄连口服液确实还是导致了治愈率的上升,这时候医生对这个病例开这个药才是负责任的。这就是严格的“循证医学原则”。

不过,这种严格的“循证医学原则”,却不能完全适用于大规模爆发的传染病。

因为当传染病有可能广泛危机社会秩序时,我们是没有时间严格按照循证医学原则,设计精密的医学实验来确定治疗手段的,我们必须在确诊之前就先采取社会控制手段,防止疫情的扩散。

所以,传染病医学从来就不是一般的医学,它是公共政策医学,它关系到公共治理的权利和规律。它取得进步的前提不是医学取得进步,而是公共政策和公共管理取得进步。





后勤之战

这就好比军事技术和战争的关系一样。大家都知道先进的武器装备很重要,但是纵观历史,单纯因为武器装备落后而失败的战争并不多见。除了殖民者征服新大陆和欧洲以外的其它地区时比较常见外,历史上大部分时期,交战双方的武器装备技术差距并不明显。


这种时候,如何以正确的制度运用好武器,就成了打胜仗的关键。否则,就会出现一战前的可笑情形:有些国家的军事指挥部采购了机枪,却以为这是一种火力不强的火炮,所以扔在库里,不去使用。


面对瘟疫的战争也是如此。医疗技术的前进,负责的是让医生有好用的武器。但是什么样的武器用来打什么样的战役,以及如何调配武器资源,就是公共政策的任务。


这门学科几乎属于一门社会科学,与医学没有太大关系。即便医学取得了长足的进步,但在社会科学方面,该补的短板还是要补,该存在的人性和制度缺陷还是会存在。


比如,笛福告诉我们,350年前的伦敦人当时出现了各种病急乱投医和趁乱发财的现象,有些人宣称,自己有其它城市瘟疫时期验证过的秘方、或者圣物、或者别的治病诀窍,趁机骗钱。而今天我们也看到了板蓝根和双黄连的一系列乱象。


伦敦人当时认为,猫狗等动物也是导致瘟疫传播的祸根,于是对猫狗进行了大规模捕杀,这反而继续纵容了鼠群的繁衍,导致瘟疫恶化。今天部分地区似乎也在捕杀猫狗——幸好,这一次传播的并不是鼠疫。


/  彼得·勃鲁盖尔 《死神的胜利》

描绘了黑死病肆虐后动乱的欧洲


我们甚至可以发现,伦敦市当年所采取的部分措施,甚至仍然值得武汉市和其它部分省市借鉴。


比如,当时的伦敦市长约翰·劳伦斯(John Lawrence)考虑到瘟疫期间城市的粮食供应可能成为巨大问题,于是他做了一件事。


他以伦敦市法团(伦敦地方政府的自治组织)的名义,向伦敦港卸运的粮食实施补贴,每1/4捆谷物补贴一个法丁(Farthing,英国货币旧制单位,相当于1/4旧便士)。


这个举动有两重含义。


其一,瘟疫蔓延期间,一定有人会发国难财,这是人性规律。任由这种情况出现而不加控制,当然是灾难。伦敦市此举,等于告诉粮食供应商们,你可以有限地、合法地发国难财,但是你不能赚老百姓的钱,你赚的是我政府的钱。


其二,伦敦市对粮食供应商搞了补贴,但是并没有实施统购统销,或者统一管理。这是因为,粮食买卖是一项不必经过政府管理就可以自由实现的交易活动,它一直以来都有自己成熟的供应链渠道。政府根本没有必要新设一个体系去取代已有的渠道,这样做的效率一定是更低下的。政府的选择是以经济利益引导现行渠道发挥好作用,让商人们已经良好运行多年的秩序发挥作用,效率一定更高。


伦敦大瘟疫期间,粮食供给基本而言是充足的,并没有因为疫情和粮食短缺引发更大规模的暴乱。


再比如,疫情传来之后,由于人员的隔离和逃亡,很多手工业主、匠人和小作坊都关闭了。大量学徒和帮工面临失业状况。为了应对这种局面,伦敦市开始直接雇佣失业人员承担隔离、封锁和尸体搜检的职责,有效解决失业问题。


以及,尽管瘟疫期间,伦敦市多次流传封城谣言,但是政府始终没有采取封城措施。因为当时的伦敦人认为,这是完全无法做到的。只要伦敦与外界还有交流渠道,就一定会有人可以利用这个渠道离开。


况且,这种禁令根本限制不住贵族和富人们自行逃亡。他们有钱财,有土地,早在谣言散发之初,他们就已经离开。实际上,疫情刚爆发的时候,最早逃离前线的一批人里就有英国国王。但是,市长和官员们却坚守阵地,直到疫情于第二年得到控制。


三百五十年过去,约翰·劳伦斯依然是伦敦人最怀念的市长之一。


伦敦的经验是不是可以供武汉借鉴呢?我认为可以。


大家都承认,疫情之初武汉没能公开通报信息,让民众第一时间产生防护意识,是公共政策最失误、最该对疫情负有责任的成分。但是,当大家已经了解真相之后,全国民众都在踊跃募捐,为什么物资短缺的现象依然存在?医生们没有足够的武器,怎么上前线对抗病毒?


很多人认为答案在于武汉政府执行不力,没有第一时间统筹物资,但事实并非如此。病毒是一种特殊的敌人,要打败这个敌人,就必须要按照符合医疗技术规律的战术方案来。


武汉这次流行的新冠状病毒,除了传染率和死亡率的硬数据之外,还有几个特点。其中对公共疾控政策来说,最重要的有两个:一是有很大比例的无症状感染者出现;二是轻症得到治疗后痊愈并不困难,但若得不到治疗,转化为重症的速度很快,且重症危险系数很高。


前者决定了,仅采取量体温和观察体表症状(发热、恶心、无力等)是不足以辨识感染人群的,要打赢这一仗,必须有足够的检测手段(核酸检测试剂盒)和防护措施(口罩、防护服)。


这里插一句。有人认为试剂盒检测误差太大,不足采信,但这其实是一个数学概率问题:单次使用试剂盒的误诊率就算有60%,但经过6次检测之后,依然误诊的概率就变成了4.67%。而且,无论如何,试剂盒的检验效率都比CT要高。所以,只要试剂盒管够,这依然不是个大问题。


后者则决定了,必须有大规模的床位来收治病人,而且优先防止轻症病人转化为重症,才是关键。


一句话,这场仗,打的是后勤。



那么,如果你是一个谙熟公共政策规律的将军,你该如何打赢这场仗呢?


伦敦的经验告诉我们:应该优先发挥已存在的生产商和供应渠道的力量,确保物资供应,这是第一位的。就像伦敦政府补贴粮食供应商一样。


拿医疗用品来说,不管是口罩还是防护服,这些医疗用品的采购和销售渠道在平时都是存在的,疫情时期完全可以继续利用,发挥更大优势,也一定比政府新建一套统一接受、统一分配的体系效率更高。或许,如果政府能够充分引导这些“商人秩序”发挥作用,我们一线的医护人员也不会面临设备不足的困窘场面。


不幸的是,政府并没有意识到这个问题。比如,我们拿口罩举个例子:生产医用口罩,无纺布是必要原料和前提。我国有四个无纺布生产基地,广东、浙江夏履、湖北仙桃和福建。这其中,湖北仙桃彭场镇号称“无纺布之都”,生产了全国60%的无纺布产品,占据全球市场份额的四分之一。由于原材料方面的优势,仙桃也是我国最重要的医用防护服生产基地之一,仅生产出口的防护服企业就有100家。


然而,疫情爆发后,仙桃领导似乎并没有意识到自己的领地对于抗疫有多么重要。2月4日,仙桃特地对无纺布企业发布了一条规定,指定了60家企业允许生产,其余企业一律禁止。


一边是中石化、富士康、三枪内衣和水星家纺,这些本来跟口罩和防护服不搭边的企业,现在都变成了口罩和防护服的厂商。


另一边是手握一大批现成口罩和防护服生产企业的仙桃,强制不让生产。哪怕是专门支援武汉也不行。


再比如,物流方面,湖北红十字会的低效,已经是全国有目共睹。而交给专业的医疗用品物流企业九州通之后,很快就得到了解决。这是因为,现代物流是一个高度复杂、专业的体系,各个环节的数据统计、入库流程、匹配运输和环节管理都得由专业人士才能保障效率。拍脑袋要求“所有物资捐助必须经过红会”的官僚们,又哪里懂得这些呢?


/  疫情期间

众多医院面向社会接受医用物资捐赠


以及,在经济冲击方面,伦敦的案例是,政府雇佣了人员来处理病患者排查、尸体报告、建筑封锁保安等工作,也算是变相解决了就业问题。

反观当下,受到疫情的影响,西贝餐饮等企业已经开始在社交平台上求助,称自己的现金流只能维持三个月。而对西贝伸出援手的,则是疫情期间业务上升的另外一家企业:盒马生鲜。双方签订了“共享员工”协议,员工可以临时到盒马生鲜来当快递员。

出来解决问题的,还是“商人秩序”。


专业的人做专业的事,效率才是最高的。无论是政府统筹统管还是军事化管理,都越不过这个规律。而长期经过市场考验、提供合理经济回报的商人秩序,才能最稳定地训练出最高效的专业人员。


政府的作用一直以来都应该是发扬之、辅助之、补贴之、尊重之,而不是忽略之、统管之、征用之、取代之。


当然,在很多有识之士的倡议下,地方政府已经开始注意到这些问题,重新开始重视和恢复商人秩序的力量。但是有句话叫做一万年太久,只争朝夕。武汉和很多地方政府官僚忽视民间力量和商人秩序,错过的时间叫做“疫情防控黄金期”。


长太息以掩涕兮,哀民生之多艰。





瘟疫时期的文明


还是转过头来谈谈历史上的伦敦吧。


1665年的那次疫情爆发之时,正赶上斯图亚特王朝的国王查理二世复辟不久。瘟疫一爆发,他就携王室躲去牛津郡避难了。


二十多年后,英国爆发光荣革命,负责守卫伦敦的皇家卫兵队纷纷倒戈,斯托亚特王朝末代国王詹姆斯二世仓皇逃窜,从荷兰渡海而来的威廉三世一路兵不血刃,登上王位。在这个过程中,伦敦人民的记性到底发挥了多大作用,我们已经很难考证了。


但是我们知道的是,1666年的伦敦人从瘟疫中学到了很多东西。


瘟疫爆发之后,伦敦市开始了重建工作。为了确保城市生活的健康和卫生,伦敦拓展了人行道,封闭了许多肮脏的下水道,并且以砖石建筑代替容易潮湿发霉的木质建筑。比这更重要的是,伦敦人开始建立起更大的社区意识。


瘟疫爆发期间,许多富人逃离城镇,而穷人大批死去。重建开始后,阶级矛盾一度被激化,富人的产业和生活也遭到了冲击。大家终于意识到,这里是我们共同生活的社区,隔离和逃离永远改变不了必须共同生活的现实。


瘟疫爆发之前,国王已经签署了两份特许状,准许成立研究自然科学知识的伦敦皇家学会(Royal Society)。瘟疫爆发之后,国王又签署了第三份特许状,根据这些特许状,皇家学会是一个独立的研究组织,不为国王说话,不为政府说话,只为真理和正义说话。


疫情之后,富人们对学会的捐款也增加了。他们意识到,帮助穷人获得更好的医疗和生活条件,就是在帮助他们自己。社会各界的支持和捐助激增,导致疫情后英国的科学研究取得了长足的进步。


1665年疫情期间,在乡下隔离的一位年轻人闲来无事,发明了微积分,此人后来做了皇家学会会长,他便是艾萨克·牛顿。


有历史学家称,牛顿那一代人引领的英国科学与艺术发展,就是从疫情的大火中烧出来的。


到今天,由独立的专业人士组成疾病防控中心自主发布疫情消息,政府配合实施防控政策,已经成为发达国家疫情防控的惯例和共识机制。


希望武汉也能教会我们一些东西。 END 


 预告 

2月13日

刘玮:病菌、谣言与科学认知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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编辑:Fan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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